说话间,米汤锅冒开了,老人揭开锅盖,舀去上面的浮沫,接着说:“咱农业社眼看着要分地单干,这事不要说明楼,就是天老子也挡不住,以后各人种各人的地,各人过各人的光景,有本事的人都能吃得开。你看这两年,咱川道做生意的、串乡的、打工的、倒腾的越来越多,你不说旁人,就说巧珍家女婿,人家一个字不识,招呼了一帮人准备进城包工,往后挣的钱,恐怕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少。啊呀!我老汉要是再年轻几岁,也想出碦扬达扬达!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成天读书看报,连国外的事情都晓得,咋一遇事就想不开了?”

加林抬头看了看老光棍,沉郁的脸色略微有些舒展,从怀里掏出纸烟点上,说:“爷,我不吃你的旱烟了,你吃你的。”

“依我说,教师你还当着,和巧玲把婚结了,先把你爸你妈安抚住。他们还有甚盼头?成天价操心你,想抱孙子么!再刁空和立本学点做生意的门道——你别小看他,眼眼活着哩,万贯家产不是那么好挣的。”老人点了烟锅吸着说,“人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过个几年,那姓何的女子说不准就调走了,你走后门的事人家八成也忘了,到时候,你想考公办考公办,万一不行,就辞了做生意碦,凭你的脑子,还怕以后挣不下钱?我敢说,他二能人就是脱了裤子,光勾子也撵不上你!”

德顺一席话,说得加林恍然大悟,基本上把十几天来的苦痛、烦闷一扫而光,他兴奋地跳下炕,双手端来腊八饭,笑嘻嘻地说:“爷,这会饭不烧了,你老趁热吃上几口,我也下去吃饭碦呀!”

加林离开不长时间,玉德老汉兴冲冲地上来找德顺,一进门就嚷道:“叔呀,你给我娃娃灌甚迷魂汤了?从你家下来像换了个人,他这些天一直乏的没点精神,尔格则喜的不行!”

德顺圪蹴在炕头喝着小米粥,头也没抬说:“我这只有小米汤,哪有迷魂汤!咋,你娃说甚了?”

“也没说啥,吃了几口,就高兴的到后沟寻立本的三女子碦栏。叔,我想年前给娃娃把婚订了,你看怎样?”

“能行么。”德顺放下碗,手背揩了揩嘴说,“那就紧凑些,你赶快寻个时间,把立本和明楼叫上,咱一搭坐下先拉踏拉踏。”

两天后的上午,在加林家窑洞里,大能人、二能人、老光棍德顺和玉德围坐在炕上,中间放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主人精心制作的猪头肉、羊杂碎、猪肉翘板粉、细粉拌豆芽等四碟子菜肴,加林站在脚地下伺应着,不停地给众人面前的小酒盅里倒酒,加林娘在锅台前擀着杂面,时不时转过头看看众人说话。窑洞里热气腾腾,弥漫着浓浓的烟酒味。

酒过三巡之后,媒人德顺发了话:“是这,玉德前几天寻我,说想给两个娃娃订亲,这是好事么。咱一个村的,你们两家祖宗三代、亲戚六人,各人都晓得,门第事渠不用我说,娃娃们的生辰八字也请瞎娃算过,样样都合着了。事情就这么个事情,咱今个好好拉拉,你们两家要是没意见,那寻个好日子就把婚订了。立本,你是女方你先说,有甚意见勤管提,都说在明里,明楼给咱做个见证。”

二能人胡子刮得溜光,头上戴了那顶心爱的火车头帽子,由于最近剃了光头,帽子显得有点大,抬头低头时就不停地晃动。他端起酒杯敬过玉德老汉,不紧不慢地说:“玉德哥!你是个实在人,能和你结儿女亲家,我实实高兴着哩。我婆姨和女子今个也想来,我没叫来,大家又不是不认得。你看,明楼哥和德顺叔都在这了,我就提三个事情,大哥要是不答应,那咱好说好散,不能失了和气;你要是觉得能行,那咱就把亲事定下来,后天十六就是个好日子么。”

窑洞里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安静。玉德大张着嘴,喝了酒发红的眼睛紧紧盯住二能人;正在擀面的加林妈抓着擀仗,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加林比较平静,对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岳父的人,投出既尊敬又轻蔑的复杂眼光。

“头一个是三转一响不能少,尔格就这世事。咱村板害的四女子来弟,十月初九嫁到了合流嘴,人家就要了三转一响么。”二能人说罢,在桌子上弹了弹烟灰,扫了眼对面的玉德老汉,等着回应。

众人知道,这“三转一响”过去是殷实人家娶媳妇才能置办的物件,但近两年随着个体经济的发展,有钱人家多了起来,慢慢成为当地娶妻嫁女的时尚。玉德心想,人家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可自己穷家薄业的,哪有钱置办这么些贵重东西?一时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喉咙里为难地发出“噢噢”的声音。

“叔,您看这行不行,”加林看到父亲这么难受,突然插话说,“自行车和手表,巧玲尔格都有,等她用旧了,我一定给她买新的;缝纫机呢,巧玲是老师,我们不会叫她缝补衣裳,我妈老眼昏花的也不会用;至于录音机,我们添钱买个‘双卡’,您看咋样?”

德顺和明楼暗暗点头,夸赞加林的脑子活,一齐瞅向立本。

二能人转着小眼珠细想,这小子说得确实有道理,巧玲的车子买的时间不长,他又不会骑,干脆当嫁妆陪过去,显得娘家体面大方;手表确实用不着,巧玲不能左右手各带一块么;不买缝纫机,看来倒是个好事情,省得女子劳苦。于是表现出少有的宽容大度,说:“那这事我就让一步!可说好了,我女子的车子、手表甚时坏了,就甚时换新的,手表要‘上海’牌的,车子要‘飞鸽’的,‘永久’、‘凤凰’也行,缝纫机不买,就另外加个高低柜。”

玉德连连点头说:“能行、能行!”

“第二个事,要修一院地方,这老窑肯定不行。”立本抓住帽檐,仰头环视了一圈窑顶,“新地方要石窑,不要这接口子窑,接口子窑过几年掉土渣子,玉德哥要是没这能力,就由我挑头……”

“这不行!我娃娃问婆姨,怎能让你修地方?”没等立本说完,玉德大声打断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砌这个窑!”

二能人的脸色立即变得十分难看,埋头吸开了卷烟。窑洞里的气氛顿时十分紧张,空气好像凝固了。

老光棍想了想,捋着胡子说:“我看是这,你们两家合伙修这个地方,空窑闶阆子玉德修,盘炕、门窗、锅灶、家具这些,立本来拾掇,新地方算你们两家的,咋样?”

玉德和立本各吸各的烟,气呼呼的都不吭气。

“玉德,你先表个态,我这方子你同意不?”

玉德想,他修的尽管是空闶阆子,但说起来,这窑总归是他家修的么,至于其他地方,让二能人帮帮也好,就咬着烟锅小声说:“能行!”

“你了?”老光棍看向二能人。

“就这,算球了!”立本生气地把烟头扔在脚地下,说了他的第三个条件,“巧玲的头首首小子,要随我,姓刘!”

玉德一听,气得嘴唇颤抖,把烟锅从嘴里拔出来,对着立本吼道:“你说甚了?你想也甭想!我的长子长孙,咋能跟你姓……”本地乡俗,上门女婿的长子才随母姓,生意人这样说,自然是把加林当成了上门女婿。

德顺责备二能人:“立本,咱不是说好了么,有一个儿子随你姓,可没说是长子,你咋说变卦就变卦了?”

二能人脸色铁青,转过头不敢看德顺。老光棍说的没错,他确实说过这话,但是事后一想,尔格公家抓计划生育,要是巧玲只生一个小子,那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断门绝后了?!

加林对子女的姓氏,其实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知道老一辈人把这事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所以也不便插嘴。加林娘眼看儿子的婚事要黄,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明楼,盼书记说几句话,劝劝二能人。

大能人毕竟当了多年的村上领导,解决过无数矛盾纷争,另外也希望加林和巧玲能成,这样他大儿子就多了个有本事的亲戚帮衬,因而清了清嗓子说:“玉德大哥,立本兄弟,尔格是新社会,娃娃们的婚姻大事,按理说应该由他们做主,毛主席都主张婚姻自由哩!加林也好,巧玲也罢,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娃娃,两个真真价金童玉女,般配得很,这么好的姻缘,咱大人不敢给拆散了么!我有个主意,你们觉得能行,那就行;你们觉得不行,那咱再想办法,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说完,点了支烟,慢吞吞地吸起来。

德顺急了,说干儿子:“你有甚办法赶紧说,不要拿板切势了!”

“是这,”大能人一字一句说,“尔格咱这的计生政策,是一家最多生养两个娃娃,加林和巧玲的第一个娃娃,不管小子女子,随父姓高;第二个娃娃,也不管男女,随母姓刘,你们看咋样?能行的话,咱就定个协议,按个手印,以后谁家都不能反悔。”

玉德低头想了一会,看看加林娘,又看了眼满脸期待的儿子,叹气说:“能行,这事情我同意。”

二能人对这样的结果比较满意,但装作很不情愿,磨磨蹭蹭说:“那就这,我也没意见!”

于是,窑洞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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