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人与近身的侍从宿在了镇上客栈,但请来的大夫只说静心调养,开不出特效的方子。

邵长庚一面替先生端水泡脚,一面对随从道:“传我令信,让人火速往淮安府,请山阳潘家派人出诊,切切。”

薄暝霞烘,钞关吏察看了关防印很快予以放行,舟船顺风扬帆,沿途清丽原田、旷衍庐舍,姮芳有一瞬几乎忘了眼前的困局,只愿徜徉青山绿水间。

姮芳三人取出囊中干粮,准备对付一顿,却忽听得有人叫门,那侍卫再次登门,送上了热烘烘的吃食,烹饪极为粗糙的白煨肉配馒头:“船上就一口灶,舵工桨手都是一个锅里用饭,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官爷客气,能捎带我们已是莫大恩惠,如今还能用上一口热饭,更是感激不尽。”彼此客气了一番,那侍卫撂下碗盆便走了,屋内顿时弥漫了一股饭香。

瑛姑早就腹中饥鸣,就着自带的甜蕌头狼吞虎咽地吃下三个大馒头,一面吃还不忘夸赞:“这冯大人可真是宅心仁厚。”

“凡事怎可单看外表。”论起外表骆二爷也是仪表堂堂,如今却唯唯诺诺,用不齿的手段来相要挟,只是这话不便在四小姐面前表露,他和瑛姑二人心里有数便是。

瑛姑也感慨,姑爷以前也不是这般薄情的人,书读得多了,反而心肠变硬了,莫怪世人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当晚,舟船没有继续夜航,而是宿在了板闸镇。秦松也是跑船的行家,一般除了采购必需品外,水路航行很少上上下下的折腾,后来一打探才知道是冯隽身体不适,所以必须要往医馆请大夫问诊。

“可知冯大人是如何不适吗?”姮芳也是久病成医的主儿,小疾小痛的症状多少了解一些。

秦松又拦了侍卫去问,说是腿脚久站乏力,眼睑浮肿,小便不利,听着倒像是脾胃湿热之症。姮芳对冯大人本就心存感激,闻言便想尽一份心,“咱们也上岸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些许。”

邵长庚身为邵家二房长子,在江南两道谁不给几分薄面。可冯隽不由分说的制止道,“不过区区小病,何必兴师动众。再者说,是药三分毒,本身可以静养的病,开了各种药方来吃,未必就对身体有益。”

“可……怕就怕庸医误诊,贻误病情。”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能不知道?不过是在船上颠簸了点,脾胃有些失调,都不是大碍。”冯隽和蔼地注视着弟子,邵长庚系出名门且少年得志,难得的是性格沉稳有度,没有沾染那些骄肆浮躁之气。

“既然老师坚持,那就先行静养,不过药汤可免,食补不能废。”邵长庚板着脸,亲自去客栈厨间吩咐下人炖汤。

“什么!你们店内连一尾炖汤的鲫鱼都没有!”

那厨子也是无辜喊冤:“这鲜鱼都是早市上贩来的,现在这都麻黑天儿了,哪儿还有鲫鱼剩啊。”

邵长庚蹙着眉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楼下一阵嘈杂,“刚炖的鲫鱼,小心碰着。”说着就急匆匆的往天字号房而来。

邵长庚仔细一看,正是前日老师好心收留的那一行三人。

****

邵长庚曾经怀疑过那一男一女身负武艺,恐怕是拐了谁家小姑娘出门,可老师笑他草木皆兵,“老师我略通相面之术,这几个人绝不是邪佞之辈。”

现在这一碰面,才发觉这个娇怯孱弱的小姑娘,的确没有受人胁迫,而是从容自若地指派丫鬟、侍从端着瓦罐,自己在后头提着食盒,俨然是个能当家的。可如此稚气未脱的女童,家人也放心让其独自外出,父母行事当真是太过潦草。

“老先生可歇下了?听说他有湿热水肿之症,特地炖了鱼汤呈上。”姮芳说话有板有眼,规规矩矩,可邵长庚就觉着她是小人学大人做派,故作深沉,于是忍不住逗道,“这鱼汤你们从何而来?”

“客栈里是没有鲫鱼了,我们便找了周围街坊询问,幸好还有人家留了几条养在池中,又借了厨房生灶烹煮,这才给老先生送来。”小姑娘微微抬头,鼻头红红的,双眸氤氲着湿意,似哭非哭的样子,让邵长庚一惊,“莫不是自己语气太凶,吓着人家了。”

其实从适才起,迷离恍惚就占据了姮芳的全部——邵大人,真的是邵大人,那个她依赖最多,也是辜负最多的人——见多了他的不苟言笑,面对异己的杀伐果决,平海寇、赈洪灾、斗阉党、除权戚,姮芳离世那年冬,他以不足四十岁的年纪入直文渊阁,离权利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

而眼前的邵大人月色素面细葛布直裰,束一竹节纹玉簪,没有殚精竭虑而霜白的鬓发,也没有焚膏继晷而锼刻的细纹,爽朗清举,萧萧肃肃,正是意气风发少年时。

明明是近在咫尺,却又恍如隔世,个中滋味竟然让姮芳鼻子发酸。

“好了,快送进去吧。我替老师谢过几位。”邵长庚不敢再惹姮芳,侧身放他们进屋。

姮芳给冯大人炖的补汤中加入了陈皮、草果、赤小豆等物,虽是匆忙中寻到的,也都讲究个显效对症。因为知道他脾胃未开,还特意从行礼中一碟子甘露子酱菜,解腥解腻。

考虑得如此周到,冯隽自然满满的喝上了一大碗,又与秦松攀谈了几句,知晓他们乃是龙江右卫千总曲九畴的亲眷,便随口提到了南京兵部尚书郑鏊,“我倒是和郑大人喝过几回酒,千杯不醉,让人难以招架。”

秦松回道,“曲公正是在郑大人麾下效命。”

“那一腔孤勇应该不逊郑大人了。”冯隽捻须笑吟。

冯大人为何用“孤勇”二字评价外祖父?姮芳不认为这是个巧合。

****

这一宿过后,冯大人更衣数次,居然觉得身轻步健,恢复如常,不免对姮芳几人愈发感激。

于是再行船时,便邀请姮芳来主舱玩耍,以示亲厚。可姮芳一露面,就被丁恽等人围着打量,“老师,您和师娘难道又添了一位千金。”

“胡说八道,我这都什么年纪了。”冯隽吹胡子瞪眼,对这个顽劣的弟子很是无奈。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