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辰渊只喘息着沉默了一小会就从君如卿怀里微微抬起头轻声答道:
“在你传令给碎玉,干预内战前一日河西原南方荒野,发生过一场地震。地震使最高的悬崖倒塌成为跨过深沟天堑,从楚朝内地到达此处的桥梁。”
……也就是说,如今的困境,和是否救援君如卿果然毫无关系只要早探查到这场上一世不存在的地震等几日在它造成的地形改变人尽皆知之后再下旨促成和谈即可。
那样的话,势大的朝廷军,会在和谈前即通过新生的桥梁,先一步接管无主状态的河西原,而不会像如今这样,由弱势的蓝巾军借着停战的机会毫无阻挡的进驻为双方再度开战制造条件。
但是一场能折断高山的地震,这么明显的地形改变,怎么可能如此悄无声息?
霁天璇每天都会收取圣女殿发来,通传世界形势的日报。这段时间,侍从还应她的要求,尤其细致的提供楚朝的信息。
因为天启曾依她意思,在全世界所有重要地点,埋设过专属圣女殿调用,人间最强的探测法阵,她掌握的楚朝全境实时地图,甚至能比交战双方更新得更快。
但是,这场地震有关的一切事宜,偏偏从未出现在任何情报里,连蓝巾军持续这么多日的行军调动,也像被非人的力量遮掩过一样,除了与他们做生意的当地百姓,任何势力,都对此一无所知。
“……辰渊,是你故意制造了这场地震,并遮掩了它和蓝巾军的信息,使我做出时机错误的决策。
……是你故意要让此地战事再起,要河西原境内所有势力不得安宁,平添伤亡?”
确认了答案,霁天璇转身按住辰渊的肩膀,紧盯他的目光如刃:
“辰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被这样紧紧按着,很不舒服,辰渊蹙起眉,挣扎了一下。
见挣不开,他也没有用法术强行推人,而是在虚弱的咳出几口血后,平静又坦然的抬起眼,直视着满面冷意的霁天璇:
“……因为,我不喜欢河西原村民的钻井。”
和修真界完全不破坏矿脉和地层的法阵开采不同,河西原村镇的凡人贫民,使用独特的钻井挖掘灵石。
钻井有着巨大又粗犷的构造,高耸的铁塔直插云霄,连着管道的尖端,又深深刺入地下,锋刃持续的戳穿地层,切开矿脉,将灵石从里面剥出,传送到地面。
三人这一路走来,从山丘上俯瞰平原的村镇,看到过几架这样的钻井,和一堆被它破坏的岩层碎片。
闻言,霁天璇放柔了声线,问辰渊:“钻井伤害了你吗?”
“没有,它只能擦掉一点我不要的表皮。……你这话说得真自大。”
辰渊却不珍惜霁天璇软化的态度,他不会像天启那样,一看她不高兴,就无条件的逢迎讨好,他只继续平静又坦然道:
“我只是觉得钻井很丑,深入地下的部分又很粗糙,触感很差,我被碰得不舒服,自然会动一下它碰到的地方。
另外,我从未刻意遮掩信息,只是钻井搅动了地脉,使附近灵气流动剧烈,刚好干扰了你圣女殿所用的探测阵法,和楚朝通过青玉门实现的地质监控而已。谁让你们只会这些。
如今这样,正好是个契机,它能成全南林派的领土诉求。等这一仗过去,就再也不会有钻井碰我了。”
以南林派的实力,单靠它自己,没有任何事由,是不可能从楚朝这样的庞然大物国境内侵占土地,还能长久站稳的。
所以,要让南林派站稳,就要利用楚朝内战之机,让它做楚朝朝廷的盟友。
唯有让南林派帮朝廷解决蓝巾军这样的强敌,并借与蓝巾军交战之机,驱逐当地土著,用自己的人手渗透入河西原地区,再利用刚刚联姻的青玉门附属争取台面支持,才能换到这等程度的领土让步。
这就是突发地震,楚朝战火再起一事,背后的“天意”所向。
不用辰渊详细解释,霁天璇已迅速想透了全部机理。
……天道对人世的布局,总是起于动物的本能行为,过程极其曲折隐晦,从结果回溯,甚至显得效率很低。
但是,两世以来,从古至今。
无论多聪明的“人算”,都从来没赢过“天算”。
现在,前所未有的,霁天璇尤其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
南林派和楚朝村镇的历史纠葛,恩怨情仇,难分对错的领土困局,数百年来带走了多少当事人的鲜血与生命,耗费了多少局外人的苦思冥想,精心斡旋。
……但原来,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
继续想着,霁天璇放开了按在辰渊肩上的手。
河西原地区该归谁,那千万条所谓的正反理由,其实从来就不需要争议或者说,人类没有资格争议。
因为归根到底,世上任何一寸土地,都是天道的。
辰渊乐意赐予谁,谁就会得到它。
他甚至不需要和人类讲道理,辨理由,因为这世上最大的道理,乃至人类文明理应遵循的发展方向,就是“天道觉得舒服”“天道喜欢”。
说起来,在前几日的闯宗墓事件中,辰渊就表达过这样的意思。
“你们在我身上,用我的矿产圈了一面墙,用我的土石造了一点房子,在里面埋了一点我生养的人,然后,这地这墙这房子这人,就忽然都不是我的了?”,那时,他如此暴躁又自然的说着。
他说的真对。
……天道真是和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层次的异类。
人赖以为生的天地山川,不过是天道身上一层无所谓的表皮。
与整只天道巨兽相比,住在他身上的人群,除了极少数资质气运卓绝,从同类中脱颖而出的“种子”,都不过是比灰尘还小的,卑微的虫豸。
哪天巨兽嫌烦了,随便抖一抖,就是山崩地裂,死伤千万。
……事实上,何止是如今成为战争导/火/索的地震,历来哪次难以预知,生灵涂炭的天灾,不是天道巨兽随便翻翻身,扭一扭弄出来的呢?
连比霁天璇迟钝,在宗墓壁画事件中,没她想得多的君如卿,此刻都终于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辰渊仍然虚弱的靠在君如卿怀里,少年却再也不敢像往常一样,亲近的抚摸他。
但是,他也没有放开正抱着辰渊的手,把这只“异类”扔到地上。
不是怕报复,也不全是因为谦卑、敬畏与早已深切的感情。
而是,君如卿有足够的明智能理解。
辰渊那只因为钻井让他觉得不爽,就用地震挑起此地四方势力争战,破坏各大正道辛苦促成的和谈的行为。
并没有做错什么。
甚至,相处了这么久,君如卿很清楚,辰渊当然是善良的。
当时在星云树海,辰渊饿极时,也能主动将最后一点食物,让给同样挨饿的别人。
甚至,他能从别人吃饱的满足与快乐中,使自己得到满足与快乐,并且,他居然凭此战胜了魔尊的食物引诱,战胜了自己本能的欲望。
危难最见真心,这只天道,分明就是有着比人更强的同理与同情心,甚至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他怎可能恶意残害他的子民?
眼前所有的分歧,都只因为,他比人远远的更巨大,更高等,而已。
就像一个人,路上看到一只被树叶压住,不停挣扎的虫子,他会心生怜悯,动手帮它把树叶拿开,放它生路。
他甚至可能愿意为救这只虫子,冒着摔一跤的风险,爬上高高的树。
但是,如果有虫子偏要一直叮咬那人的脸,弄得他很痒,他自然会在思考之前,就已经“啪”的一挥手,把它们全都拍成灰渣。
“我这只虫子,真是何德何能,要怎么跟天道相处啊。”君如卿分外惶恐的抱稳怀中人,想着:“以后,我一定要加倍小心,把辰渊尊上服侍好。”
但霁天璇的心思,却与君如卿截然不同。
方才君如卿联想到的,她当然都想到了。
但她的结论,不是以后加倍努力,讨好这只老天爷,不要让他不爽。
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辰渊爱撒娇,生活挑剔,总是为难照顾他的小伙伴,霁天璇从未和他计较。
他在闯坟墓事件中无视人伦,肆意妄为,她可以忍过去。
到了发/情/期,他饥渴难耐,竟要主动给魔尊千里送,她也可以说服自己接受。
甚至,辰渊竟表示愿意答应魔尊可能提出的,损害本地子民的条件,她也能不生气,只是理智的想着,他顾不上的,她来顾。
因为,辰渊这些非人的“作”,霁天璇向来不欣赏的自我中心,娇气任性的生活态度,和本能驱使的兽性,并没有实际伤害过谁。
今日以前,辰渊就是英勇,仁义,善良,没有一丝恶念,没有一件罪行。
所以,无论他有多少讨人嫌的小性子,她就是深深的喜欢他。
宁愿自己吃亏,也要让他幸福。
但这一次,河西原的天灾和战祸,是已然发生在眼前的,血淋淋的现实。
它将过去堆积的,所有对辰渊的不满,一次性点燃。
现在的辰渊,仍然英勇,仁义,善良,没有一丝恶念。
但他已亲口承认,他对人,犯下了罪行。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