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夏季,田奎总要赶往齐地亲自督促工人进行海盐的煮制。每到这个时候,田氏家邸大大小小的事情便与往常一样,都交到了妻子臧儿手里。 转眼就是八月,暑热逐渐开始消褪。刚入月,臧儿就召集府丁、侍女将本月的家事尽数安排了下去,除了必须的支出用度外,织帛上彩、修缮檠锄,连何时种芥菜和干葵、何时收摘韭菁也交待的清清楚楚。 这日清晨,臧儿觅得空闲转进内院与父亲说话。自归汉后,臧衍逐渐抛弃了以往在胡地的一些习惯,每日早起晨练后都要小憩那么一会儿。 “唉,如今才真正信了年岁上去了,不服老不行啊!”内院居室内,一位白发老人翻弄着面前几案上的竹简、绢帛,对侍坐在一旁的女儿这么抱怨。 侍于一旁的中年美妇却说:“女儿明年就是要做外婆的人了,阿翁若还是像二、三十的小伙一样,邻居们说不定该问你们究竟是父女呢还是姑侄呀?那女儿可不依!”说罢嗤嗤笑了起来。 臧衍佯怒:“老夫果真是太惯你了?都知道自己是要做外婆的人了,跟父亲说话还这么没大没小!”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是呵,想不到我也是快做曾外祖的人了!娡儿近来如何?” 臧儿将盛着梅脯的食盒送至父亲跟前:“娡儿怀有身子三个多月了,金家昨日过来的人说,除了害喜害得厉害外,胃口、身体什么的倒还不错!” 臧衍摆手示意不用,严肃的道:“娡儿刚嫁过去才多久,就要为他们金家开花结果了!怎么反倒是长房的信儿,没有什么动静啊?” 臧儿扑哧一笑:“阿翁是想抱曾孙想得狠了吧?信儿他们小夫妻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倒是女儿,正准备动身去东市拜会司马神翁,特来拜别大人。” “司马神翁?!”臧衍有些兴致:“以前听说过长安东市上有位术理高人,就是这位么?是怎么个来历?!有那么神?!” “阿翁这可不知道了吧!”臧儿解释说:“这位神翁名叫司马季主,原本是楚人。据说其人豁达博雅,有神仙之姿,尤其在巫筮方面十分精深,往来求问之人数不胜数!现如今在东市上设有卜馆,连朝中大夫都去拜访过呢。” 臧衍颔首:“古书有言,‘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如果真是位世外高人,倒真是值得拜会一番。我儿是想去为娡儿卜问吉凶吧?” “什么都瞒不过阿翁。”臧儿一笑。 臧衍淡淡道:“我儿是一家主事之人,自行决断即是。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你们夫妻俩准备怎么去多多的置买田地!三月前,县官昭告天下的诏书怎么说的?‘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田氏虽是关中大贾,家资丰厚,但身份毕竟是位于天下民末的贾人。以末致财,用本固之!田家手上的田地越多越好,如此一来,无论将来有什么变数,也可保口腹无忧!” “阿翁放心,田家手上已执有百顷良田,一直都在精心打理!只是这道诏书一下,恐怕不少商家大贾更会争相去屯田买地!这购置之事,不是那么容易,女儿和夫婿会时时留意的!” 臧衍点头:“如此甚好,甚好!看我,就是爱瞎操心!” “阿翁!”臧儿膝行到父亲下首,握住他青筋外露的干皱双手:“阿翁怎么会是瞎操心呢?给的建议都是极好的!就是女儿到了五十岁、六十岁,都是阿翁长不大的孩子!” “等你到了五十岁、六十岁,也许我早就是一把枯骨了!”臧衍笑着说。虽是玩笑话,但他确已感觉到近年身体不如往年。 “孩儿每日都不忘为阿翁祈福!阿翁定会康健延寿!”臧儿急急接上他的话,握住父亲手的力度也加大了。 臧衍宽慰的笑了:“有你这份孝心,你阿翁一定会寿比彭祖的!” 说话间,娄妪走进来向女主人臧儿回禀车马已备好一事,听到老主人爽朗的笑声,话语里也带了掩饰不住的笑意。又跟父亲说了一小会儿话,臧儿这才起身出发。 等女眷一行乘车外出,只剩臧衍独自留在居室内时,老人脸上已不见了方才的轻松风趣。 在臧儿进屋前,老人家原本在默阅刚收到的帛书。这是一封关外来信,是昔日一同流亡于匈奴的故人信札。适逢女儿进屋,他不便将情绪流于面上。现在执起重阅,不由眉头深锁。 有些不妙啊! 上半年三月时,臧衍就从其他客居匈奴的旧友信札间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安的味道。如今张胜的这封帛书简直是在证实自己的担忧。匈奴草原今年冬天①遭遇冻雪,牛羊大批死亡,等到春暖雪融,这群凶悍的野狼定会南下抢掠汉朝城邑以充补给。如果春天没来侵扰,那可能是在等待夏秋季水草丰茂、马匹上膘后!眼下就是秋八月了,离新年的又一个冬天只有不到两月的时间,可仍然迟迟不见匈奴人的动静。自小跟随父亲臧荼历练出的战事经验以及流亡匈奴的多年阅历,让臧衍本能的察觉到在这些影影绰绰的表象背后,似乎有一团狡猾的黑影在嘿然怪笑! 这么想着,他下意识攥紧了手,手背上的青筋愈发紧绷凸显。看着帛书上面的字迹,臧衍平复心绪,慢慢梳理着思路。现在正是八月时节,按照草原惯例,匈奴的单于、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都会率领麾下人马齐聚蹛林,进行一年一度人口和牲畜数目的计核,这是匈奴人仅次于五月祭祀圣地龙城的大会!如不出意外,单于的意图定会在今年的蹛林大会上有所显露!可如今自己远在汉地,得不到充分的讯息,无法作出确切判断。看来,必须麻烦在匈奴的故人旧友代为密切关注才行……主意一定,臧衍铺开半副缣帛,挥毫书写回信——可是,一向视看得见的利益为最紧要的匈奴,这次为何这么沉得住气? 臧衍脑中挨个的回忆在匈奴熟知的人事,突然,一个尖声细气的声音从他的脑海深处响起:“北地苦寒,燕太子这些年可还习惯?”笔尖一滞,一滴饱满的墨汁“啪”的滴落在缣帛上。臧衍缓缓的搁下笔筒,我怎么忘了这个小人?! 一桩旧事渐渐浮上心头,这件事,发生在他归汉的前一年。 作为高祖建国后首个谋反被诛的诸侯王——燕王臧荼之子,臧衍为躲避杀身之祸,一直在关外的匈奴地界流亡。但匈奴人骨子里是一群豺狼,对异族人总是欺侮抢掠,于是浪迹于关外的人们便不自觉的抱成了团。 而在关外跑路的中原汉民,来历复杂,有寻常的百姓人家,有出关做买卖的商贾,有亡命天涯的豪侠,还有像臧衍这样“犯了事”的人。虽然大家背景、身份迥异,但都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果断精明、胆大彪悍!因此,正值精壮年纪的他们,与匈奴人免不了发生一些摩擦。在匈奴流亡的那些年,臧衍结交了不少这样的朋友。但,那里毕竟是他人的地盘,很多时候迫于形势,也得遵循他们的规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臧衍和部下会时常迁居,行踪不定是经常的事!可有一日,在他们新迁地的毡房内却不请自来了一位“客人”。 来者有些年岁,蛇目圆脸,薄唇无须,还有几十骑匈奴彪兵相随,一见到臧衍的面便亲热的直以“同乡”称呼,并送上了金刀、皮裘、鹿靴等物。臧衍并不记得在燕地时认识这样一位同乡,瞥到那些匈奴骑士护卫,又与左右交换了眼色,还是客气的抱以了礼节。 来人看出了臧衍的疑惑,为显示诚意,将随同而来的匈奴骑兵都打发去了不远处休整,然后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听他表露完自己姓中行名说后,臧衍心中即刻一凛:中行说?!那个和亲到匈奴的汉家公主陪傅?刚到匈奴便如狗熊见了蜜糖般降了匈奴、发誓侍奉老上稽粥单于终生的阉人?! 臧衍这边的人还在暗自递眼色,那边,中行说已开始滔滔不绝的述说。 “……想当日项籍破咸阳、杀子婴,分天下为十八国②,公之父以功列为十八诸侯之一,手握重兵,裂土称王,何等威风?!后来公之父攻灭韩广,吞并辽东,一统燕地,威震四方,又是何等英雄?!就是他汉家开国皇帝刘邦的皇位,不也是公之父与其他七位异姓王一力尊奉才得来的吗?不承想他们汉家皇帝薄性至此,竟然在上位后立刻就来了这么一出鸟尽弓藏!”见臧衍的神色似乎有所触动,中行说更不加掩饰。 “说听说当年征伐老燕王时,不仅是皇帝刘邦亲自领兵,连周勃、陈平、樊哙、夏侯婴、张仓等等这些随汉王打过天下的人,都一个不落的去了!这可是倾举国之力去对付一个燕王啊,摆明了就是要置燕王于死地!可公之父是什么人?是征战多年、能谋善断的英雄人物!燕王既尊了他汉王为帝,怎会又立刻掉头举旗谋反陷自己于不利?!更可恨的是,汉朝皇帝在杀害公之父后,立刻就册封了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发小卢绾为燕王!说是燕人,从小生活在那个地方,深知燕国乃中原北方要地的道理,这前脚后脚动作之密集……实在无法令人不生疑啊!而且自燕王后,汉朝的高皇帝又相继剪除了其余六位异姓诸侯王,将他们原来的封地通通换成了刘氏子孙,罪名都是如出一辙的谋反……回头想想老燕王,分明是汉家皇帝不放心燕国被外人驻守,才罗织了谋反的罪名好让亲近之人取而代之!唉,太子乃燕王嫡系,本是搅动一方的风云人物,竟被他刘氏害得家破人亡,说实在为太子不平的紧呐!” 中行说见臧衍默不作声,知道他说到了点子上,上来半是试探半是得意的施以一礼:“说若鲁莽了,还请太子多多包涵!” 臧荼扫了他一眼,哈哈一笑:“难为中行先生,竟将老夫的家世过往打听的这么清楚。只是老夫如今只是流落在匈奴的一个普通边民,怎敢担王太子之称?!吾如今已过不惑之年,行将知天命,还能得老上单于面前的红人——中行先生的亲自探视,实是不敢领受啊!” 中行说的眼睛溜了一眼臧衍,也是哈哈一笑,声音愈加尖细刺耳:“太子本就是燕王臧荼之后,名正言顺,岂有不敢之理?!再说,说与公俱是汉地燕国人氏,又是同被他们汉家皇帝逼迫才流落匈奴。虽然与臧公是初次谋面,但说感觉分外亲切,其实理应早来拜会才是!” “哦?!”谈话至此,臧衍心中已有三分猜到了他的来意,为让对方进一步坦明意图,于是故作惊奇的问:“不知中行先生是如何流落匈奴的,是否方便告知?” 中行说于是将自己是如何成为阉宦、又是如何被汉朝宫吏强迫做和亲匈奴公主的陪傅一事都说与了臧衍听。末了,哀声叹息道:“异地流亡之苦,臧公应该最是清楚啊!”臧衍点头默许了他的话。 见时机成熟,这个小人趁热打铁的说了开去:“说也是来到匈奴之后,才切身体会到臧公这些年是多么艰辛……”迟疑了下,拿眼睛看着他:“说与公俱是受汉廷逼迫之人,又有同乡之谊!所以,特来为臧公说个道理!” 来了!臧衍不动声色,举手一揖:“请赐教。” 中行说扫视了下毡房里的其他人,臧衍示意他们都出去。等帐内只剩他们两人后,中行说嘻嘻笑着开口:“他汉家无义,可匈奴有情啊!说乃一介残身,但自入匈奴后,凭区区陋才也及得老上单于器重——貂裘黄金,宝刀牛羊不断,就是左右贤王见了我也不能不卖三分面子,过的不知比汉地快活了多少倍!然论才学、韬略,皆不敢与公相比!若臧公能与说一同去面见老上单于,凭公的才情,定能深得我匈奴天所立大单于的敬重,封赐一个匈奴异姓王绝不在话下!到时,荣华地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果然是诱我效力匈奴的说客!在完全明了对方的来意后,臧衍面上一冷。 昔日匈奴骑兵掠毁燕地禾稼、杀戮无辜黎庶的场景历历在目,就是故去多年的父亲臧荼,在世时说起结怨旷久的列国诸侯,也没有像提到匈奴一般愤恨!虽然没入胡地多年,但自己一直是以汉朝流亡边民的身份在匈奴地界过活,秉承的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也因为这个含糊的身份,艰辛有之,屈辱有之,挫败有之,死生有之!可刀剑虽折,刚气尤在——有些骨血里的东西,绝不可出卖! 错开中行说殷切的目光,臧衍拱手呵呵一笑:“蒙单于错爱,谢先生抬举。只是老夫到了这把岁数,富贵名利早已看淡,纵有天大的雄心壮志,也再无精力去追逐了,只想平平静静的了此余生,恐怕——只能有负先生的厚望了!” “臧公此言差矣!太公望八十遇文王,开八百年周朝天下,文公重耳六十为晋君,成就春秋霸主威名!公如今才过不惑之年,如何这般妄自菲薄?就算不为富贵荣华……汉家皇帝害的你们家破人亡,难道臧公就没有一丝不甘吗?”中行说不死心,开口直追臧衍隐痛。 臧衍哈哈笑起来:“先生也知老夫已过‘不惑’之年了么?” 中行说惊觉刚才说错了话,正要开口,臧衍又缓缓道:“先生说得对!覆家之痛,不敢忘却;离乡之苦,焉能心甘?老夫不是什么赤胆忠心之辈,先生若是在我初入匈奴狼狈至极时来说这番话,我也许真会斟酌斟酌。可如今,老夫只能说,人之琼浆,我之砒(和谐)霜!我虽然老了,但还分得清小利大义,辨得明远水近火!有劳先生费神了!”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中行说起身不急不忙的围着臧衍走了两步,嘿嘿直笑:“臧公勿急嘛!公不为自己着想,总要想想屈死在他刘家皇帝手下的老燕王吧?难道臧公就不想为老燕王讨个说法?” “中行先生,当年的事,老夫不想再提!”臧衍不想再费唇舌,干脆明白的回答他:“但老夫也有一言说与先生听。当日汉家皇帝即便是借口谋反蓄意要剪除我臧氏,他负只负我燕王臧氏一家;若我今日应了你效命于匈奴单于,我负的——就是中原的千千万万家!” 听到这席斩钉截铁的话,中行说怔愣。 话已至此,他也知道不可能让臧衍为其所用,转而阴阳怪气的一笑:“臧公真是不知变通啊……原本我还惋惜像公这样的人才,为何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流落异域多年却终无建树,如今看来,原来是因为不识时务啊!” 臧衍心里冷哼一声,面不改色:“诚如所言!老夫老了,是只能去过过含饴弄孙这样的小日子!不过,如今我也总算明白了,为何有些人年轻时能富贵骄人——可百年之后,却不会有一子半女来为他送终入殓——原来因为尽干的是断子绝孙的勾当呐!” 一听这话,中行说勃然变色,这时毡房门帘忽的被掀开,先前步出毡房的部下个个负弓持剑的侍立在了入口处。见此光景,中行说不好发作,阴恻恻一句“公自珍重”,摔手走了出去。 “送中行先生!”臧衍中气十足的在后面喝道。 原本以为会有一场刀剑相向,但中行说却径直带着匈奴骑兵策马而去,这让臧衍更加笃定了此人绝非一般阴诈之徒的想法。毕竟得罪的是老上稽粥单于面前的红人,还是个心深腹毒的小人,匈奴……更加不能待了! 回忆到这里,老人抬手抵住了额角。 其实在异地的那些年,随着年岁递增,归汉的想法时不时都在脑中闪现,不知不觉间竟由一颗小种子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但是他一直有着重重顾虑,而中行说劝诱不成事后处处设绊加害的做法则成为了臧衍最终决意归汉的一个重大推力!叶落归根,狐死首丘,草木禽兽尚且知此,何况人乎? 臧衍轻轻捏揉着额际,重新提笔蘸墨一气写就了一封帛信。此信干系重大,不能像以往的私家信札一样邮驿,正在考虑托谁将此信送往关外合适时,前院府丁在外间向臧衍报道有客人来访,口口声声说要拜会故人。 “究竟是何人?”臧衍奇怪,将家丁递上的名扎一看,又惊又喜,原来是他! 注①:前文已有述,汉朝武帝太初之前的历法是以冬十月为岁首,因此在这时,冬季在年首。 注②:群雄灭秦后,项籍封赏各路诸侯,加上自己,共有十九位王。文中此处用十八国,并没有包含项籍那份,因西楚霸王以己为最尊。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