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外不远处。    遮天蔽日的高大竹林深处。    一个醉醺醺的老酒鬼坐在雪地里,喝着辛辣的劣酒,醉眼朦胧地望了一眼缓缓朝他走过来的黑袍少年,又旁若无人地继续喝。    少年在离他面前三步远处静静站定,闻到那股呛人的烧刀子味,忍不住皱眉道:“刚给你的钱,你又买酒!”    “哼……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越来越抠,那块碎银子剩下的钱连吃顿好饭都不够,我不买酒买什么?”老酒鬼浑浊的眼睛根本不看他,又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酒,打了个酒嗝,才咂咂嘴意犹未尽地道:“又是让老子买点心又是让老子买妆箧的,那小丫头的来历你搞清楚了么?”    少年冷哼一声,道:“不用你管。”    老酒鬼却是桀桀冷笑了两声道:“看来你是明知故纵了。她昨晚吹笛子的时候,你根本就不该露面!”顿了顿,他又阴森森地续道:“她既见过了你的真面目,不管她是谁,便绝不能再活在这个世上。任何时候,你都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少年冷冷道:“我再说一遍,这件事不用你管。”顿了顿,他终是又面无表情地续了一句:“她什么都不知道。”    “妇人之仁!臭小子,我可告诉你,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最可靠!”老酒鬼浑浊的眼珠里蓦然透出一丝嗜血的残忍:“你若是下不去手,我来!”    “呵……就凭现在的你?还想杀人?!”少年黑色风帽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冷笑:“心脉既毁,武功全废,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杀手子夜么?!”    老酒鬼如遭雷击,呆愣愣地望着自己干枯如树皮一般的手,如今连拿酒壶都不由自主乱颤的手,半响,才嚅嗫着出神道:“是……我早就不是了……不是子夜了……”    “所以我警告你,我不在的时候,不要靠近竹屋半步。”少年无动于衷,神情清冷地道:“不然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老酒鬼呆愣了一会儿,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大怒道:“你个狼心狗肺的瞎眼东西!若不是当年老子可怜你把你捡回来,给你吃穿传你武功,你早就死在大街上了!”    “你捡我回来难道是因为可怜我?这话说出来只怕你自己都不相信吧!”少年气极冷笑,连指节都“格格”作响握得青白,终是忍不住亦发怒道:“我若不是为了替你还欠了一屁股的酒债赌债,早就攒够钱去清明谷治眼睛了!”    “老子就是你的再生父母!你养老子天经地义!”老酒鬼凶声恶势,喘着粗气继续大口猛灌辣酒,恶狠狠地续道:“老子刚输了一百六十两银子,你最好快给老子钱!不然老子若是被那些讨债的搞出了什么事,不要说给你找人头买家,饿都饿死你个瞎眼狼崽子!”    少年铁青着脸,气得闷声转身便走。    他回到竹屋中,发狠一脚踹开了门,怒气冲冲地翻出钱箱,抽出一张银票来,又重重摔门出去。    把银票揉成一团狠狠扔到老酒鬼身上,少年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是二百两!”    老酒鬼从鼻孔里哼一声,把被少年揉成一团的皱巴巴的银票展平叠好,随手揣到怀里,从雪地里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转身欲走:“算你有良心!”    “站住!”少年握着青白的指尖,又叫住了他,抿着嘴角神色生硬地道:“午时之前,把细白面、大米、鸡蛋和肉送过来!”    “哼就给老子四十两银子,你要的倒是不少。”老酒鬼不满地哼声道:“你什么时候也讲究起吃的来了,前天刚送的糙面咸菜吃完了?”    少年冷着脸不答话。    老酒鬼又是桀桀一笑,森然道:“你若是为了那个小丫头买的哼哼老子丑话说到前头,别怪我没提醒你,做了这行的人,除了死在这行,一辈子都别想脱身!”    而少年闻言,只是神色木然地动了动唇,吐出了一个字:“滚。”    竹屋。    少年推门进来,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有些疲惫地摘下了宽大的风帽,而寂静之中,他蓦然间注意到床上少女的呼吸声似乎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又站起身来,出声问道:“陌陌,你不舒服么?”    纤秀的少女缩在棉被里,听他问询,身子却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紧紧贴着最里侧的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怯地望着他,不说话。    而少年听不到她的回答,心下担忧,沿着桌子慢慢地移动过去,一双暗沉沉的眼眸失焦地朝着她的方向:“陌陌,你怎么了?”    雪陌苍白着小脸,畏惧地望着他担忧的神色,良久,仿佛确认了什么,终于扁扁嘴,“哇”地一声又大哭出来:“呜……臭阿夜坏阿夜,你刚刚为什么那么凶,好像要杀人一样!呜你吓死人家了!”    少年一怔,这才回想起刚刚回来给老酒鬼拿银票时,自己几乎抑制不住杀意地踹门入内,还狠狠地摔了门离去,却是忘了她还在屋里。    没想到,竟是吓到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    他只得慌忙道歉:“对不起陌陌,我……我不是故意的。”    雪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臭西瓜!你好端端的干嘛发那么大的火!我还以为你要杀了我呢!呜……臭西瓜臭西瓜!”她哭得不解气,又嚷道:“你过来!”    少年不解,却还是依言挪到了床前,扶着床沿坐到了床头。    雪陌哽咽着,咬着唇,伸手便“啪”地打了他一下,打完还是不解气,就又打了一下。    少年被打得一愣,但立刻便清楚了她是在发小姐脾气,便默然无语任她打。    雪陌打了他两下,偷偷观察他的神色,见他竟是一声不吭任自己发泄,心中也不禁没了脾气,撇撇嘴道:“算啦算啦,本小姐大人有大量,就就不和你计较了。”    少年这才神色不变地道:“不生气了?”    “哼!”雪陌瞪了他一眼,色厉内荏地嘟囔道:“反正你再也不许那样了……尤其是不许在我面前那样!不然……不然我就再也不教你写字了。”她说完,自觉威胁的筹码好像不太够,就立刻又加了一句:“也不帮你梳头发!”    而少年闻言,竟是不自主地弯了弯唇角,答应道:“好。”    少女望着他无意间勾起的那抹笑意,彻底没了脾气,伸出指尖戳戳他的手,撅着嘴问道:“你刚刚为什么那么生气啊?”    少年唇边的那抹笑意立刻僵在了唇角,片刻之后,转头把暗沉沉没有焦距的眸子从她身上移开,连手也缩回了漆黑的袍袖里,不答话。    “好啦好啦,你不想说就算了嘛,我又不是蛮横霸道不讲理。”少女小声嘟囔着,又执着地把他的手从袍袖里捞了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他的掌心道:“我接着教你写字好不好?爹爹说,字能静气,是修身养性的好法子。我小时候总是淘气顽劣,一刻也坐不住,爹爹便罚我去写字,借此磨我的性子。后来娘亲去世了,我抱着娘亲生前最喜欢的诗集天天哭天天哭,谁也哄不住,后来想娘亲想得狠了,就去抄诗集里的诗,没想到就慢慢喜欢上写字了”    少年听到此处,却是不由得一怔:“原来你娘亲已经去世了……”    “对啊。”雪陌扁扁嘴:“但是我知道娘亲最喜欢看我笑了,她一定正在天上看着我,所以我才不要伤心给她看。”顿了顿,她却是吸吸有点发酸的鼻子,语气中不无怀念地道:“阿夜,我教你写一首词吧,娘亲最喜欢的一首。”    少年闻言,缓缓摊平了手掌,点点头道:“好。”    “这首词叫做《青玉案》,辛稼轩作于上元夜。”雪陌一笔一画地认真在他掌心中写下词牌名,一字一顿地把诗也念了出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写完之后,雪陌却是微微有些出神,半响忽然唤了少年一声:“阿夜。”    少年还在心中默默体会字的笔画走势,闻言一怔:“嗯?”    雪陌也不看他,轻轻地道:“等你的眼睛好了,我们一起去长安城头吧。看那上元夜星河璀璨,灯火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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